木芯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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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马图」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给图马图合志的文!

*全文1.2w

Summary:  

Le soleil ni la mort ne se peuvent regarder en face.(你不能直视骄阳,也不能直视死亡。)


《没有眼镜的时候我们怎么看太阳》 

  

1

  马兆扳动转椅的压杆,将椅背仰靠到最大角度。眼镜被摘下来丢在桌边,他又从一堆草稿纸中捡起满是折痕的一张盖在脸上。冷白的灯管隐藏在一片苍茫背后,如同停转以来终日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视野倏然暗下去,好像白日无端坠入夜色里。马兆花了一秒钟去思考关灯的人是谁,得出答案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是图恒宇。现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这个时候还没走的只有图恒宇。他的工位在集体办公室的角落,一面靠窗,一面靠墙,没人打扰。这个位置是马兆特意留给他的,他在他回归团队的时候和他约法三章:按时完成任务,不许闯祸,工作满一小时必须远眺窗外五分钟。图恒宇意外地听话,全部照做,好像月球基地上寸步不让的对峙只是幻觉,它们在点火实验中和图恒宇对女儿的执念一起被塞进550A里烧毁报废了。而事实上它们只是更换了形式,马兆知道,图恒宇之所以比电脑主机更加安静,是因为他学会用眼睛对自己说话。马兆倒是无所谓他是否开口,反正他都能听见,回答与否取决他的心情。就好像他知道图恒宇为自己关掉了半边办公室的顶灯,此刻或许依然站在斜角凝望自己,但他没有睁眼去看。他仰躺下去,椅背的凸起撑住他酸痛的腰,心里感慨特意多拨经费来采购这批单价五位数的人体工学椅是个正确的决定。

  他太累了。在睡着的瞬间就开始做梦,没有人物,没有情节,举目只有积云之下一轮朦胧的白色光团,那是太阳。白日定定地悬在半空,看不出是将要升起还是落下,他却觉得冷,无意识地抱起双臂,摆出拒绝的姿态。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在这时听见窸窣声响:远处起了阵风,擦过耳鬓落在胸膛,竟是暖的,像轻柔的叹息将他包裹。马兆无视这样的挽留,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心中生出预感,回头见白日在半空破碎,世界破了洞,暖风呼呼地吹,黑夜就这样来了。

  马兆从怪梦中醒来,脸上的稿纸滑落,起身时发现身前盖着另一件工服夹克,干燥温暖,已分不清是谁的体温。他伸手去摸放在桌边的眼镜,没摸到,随后目光和夹克的主人撞了正着。图恒宇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对面,显然在等他醒。他单穿一件深蓝色衬衫,让人不太习惯,神态却带一丝熟悉的无措,就像他上学的时候做错了事,向他投去的那种求救似的目光。紧接着马兆发现,这一切认知都出自他的想象或者直觉。他没戴眼镜,在他面前的不过一团面目模糊的深色虚影。

  “图恒宇,看一下我眼镜在哪里。”马兆觉得比起图恒宇接下来的忏悔,得先恢复自己的视力功能。

  虚影没有说话。马兆眯了眯眼睛,隐隐觉得事情不对。

  “马老师,”图恒宇嗫嚅了一会终于开口,“我给你挂了早上同仁医院的眼科号。”

  虚影把手机屏幕举到他的面前,马兆眯着眼睛凑得很近很近,发现还是看不清晰,只隐约看出是某家医院的预约挂号界面。

  “真的对不起,马老师。我刚刚来找文件,把你放在桌上的眼镜摔坏了。”

  马兆皱眉,他戴眼镜的年岁比图恒宇的人生历史还长,怎么会接受这种解释,伸手道:“摔能摔成什么样,给我看看。”

  又是一阵踟蹰,图恒宇最终还是从桌上端起一张A4纸,马兆听见树脂和金属的碎片在其上“流淌”,发出哗哗的声音。这下图恒宇断无退路,只好从实招来:“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眼镜掉到哪里,找的时候不小心踩碎了。”

  随后是长达五秒的,令人不安的沉默,马兆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说图恒宇,配眼镜是去眼镜店,不用去医院。

 

  后来他想,要求图恒宇拥有这样的常识可能是不公平的。图恒宇不像马兆,他戴了四十多年的眼镜,几乎把眼前这对小小的树脂片当作身体的一部分来维护运作:他知道镜面会自然磨损,老化;知道金属镜框会变形,会在与皮肤的每一次接触中不可避免地积累污垢和锈斑;他知道眼镜要定期更换,镜片要选防蓝光,也知道单位附近的眼镜城里哪家能配得到他的高度数。其实这副眼镜他戴了四五年,早该换了,之前的眼镜没留,想着换了新的就把这副留作备用。结果一拖再拖,必要的冗余一直空缺,终于酿成个大麻烦。

  但图恒宇不知道这些。马兆还记得图恒宇刚来研究所的那年,赶上大领导视察,当时的所长专门把他推上去。马兆问这学生不是刚来?所长说哎呀你看,咱们所里个个都是书呆子样,就这一个不戴眼镜的帅哥,不得拉出去遛遛么?说着猛拍他学生的后背,小伙子登时站得笔直,一副不辱使命的傻样。马兆浅浅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牲口,要看品相。你们随便吧。

  可图恒宇最终还是把眼镜戴上了,作为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之一,留给他不可逆转的损伤。这件事较起真来,马兆兴许还要负一点失察之责。那是图恒宇一家遭遇车祸不久之后的事情,两周还是一个月,马兆记不清了,只知道他眼眶上的缝线还没拆就回到了实验室,在电脑面前开展一种逃避式的,于身于心都极不健康的工作模式。没人给他派活,也没人知道他这样不眠不休是要做什么,更没人敢自以为有劝说的立场。直到几周后的某个深夜,马兆没走,看见图恒宇坐在工位上发呆。他觉得不对,走过去看他的时候图恒宇辨出了他的脚步声。他看向他走来的方向却没有与他目光相接,错位之中轻轻地说:“马老师,我看不见了。”

  “看不清了还是——”

  “看不见了。”

  马兆放下了伸在他眼前的手指。日光灯管滋滋,他低头站着,第一次发觉学生头顶白发,像森林深处一根根锋利的刺,竟有一瞬的错愣。他原本不相信一夜白头之类的事,若非亲眼所见,总以为言过其实。而事实就是精神遭受的重创一定会以某种形式报应在肉体之上,他比照着一两个月前自己学生的样子,便知道大悲大痛绝无可能感同身受。即便如此,他依然说了一句很不应该说的话,错开一步,试图让这双空洞迷惘的眼睛正对自己:图恒宇你这个样子是要折磨谁。

  当晚就带他去医院,看急诊。图恒宇人偶一样的平静,任由马兆将他身上的白大褂换成薄夹克,又挽紧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固定在自己身侧。他大步流星地扯着他走:抓紧时间,准备左转,进电梯,上车。图恒宇浑身紧绷地缩在副驾,除了在马兆俯身牵他安全带的时候浑身一抖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马兆全程超速,开到医院只用了十四分钟,图恒宇却感觉自己在麻木中枯坐了十四年。后来他回忆这一切,只觉得梦境一般朦胧。视觉的丧失并没有换来其他感官的敏锐,这是一场毫无弥补之意的失去,半数灵魂顷刻之间化作虚无,惨烈得似曾相识。

  下车之后,图恒宇被推着进出了几个诊室,听见医生和马兆说了几个生涩的医学名词。他还在反应这是什么意思,恍神之中已被带到另一个满是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同时察觉马兆并没有跟过来。他被要求躺在一张窄床上,两三个人围在他的身边,步履匆匆,瓶瓶罐罐叮当作响,只有他自己置身事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被利落地交接、处置。刺鼻的医院,受伤的眼睛,实验室的窄床。图恒宇猛然坐起,对着空气质问:我女儿呢?

  医生是一位和蔼的年长女性,闻言顿了顿手中的动作:不是一个男同志带你来的吗?我没见到小姑娘。

  空气如凝固一般安静。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的三下,随后门被打开,马兆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他说医生我还是进来等。

  陪同家属照理不该进这个诊室。但她看了图恒宇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马兆关上门,只是站在门边,“图恒宇,躺下,放松。你视网膜中央动脉的血栓影响了眼底供血,得立刻将血管疏通开,需要打针。”

  图恒宇仍然坐着,但已经清醒过来,想起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呼吸是呼吸。医生以为他紧张自己的病情,在备药的间隙和他讲话,说你们来得还算及时,这病九十分钟是黄金抢救时间,再晚来就很危险。

  “会怎么样呢?”他喃喃地问。

  “彻底失明吧。”

  “马老师。”图恒宇脱口而出,像是求证,又像求救。

  马兆闻言走过去,扳着图恒宇的肩膀把他放倒在床上。图恒宇伸手一探,捉住他的袖口,顺着摸索,终于握住他的手掌。马兆没有挣开,心中却想,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是吗?

  那一针打在眼底,痛得图恒宇泪流满面。马兆扶他起来的时候已隐约有了光感,但依然难以视物。医生又开了溶栓的点滴,他们就坐在急诊长廊的连排座椅上输液,等待积劳成疾的血管缓过劲来。晚春的深夜有些凉,但不至于无法忍受,不像后来的故事都发生在坚硬冰冷的严冬,咬着牙发抖的时候分不出心思来体味其中人情,于是他们那点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感性也被紧抱着的手臂给推挡掉了。只是此刻或许还没被冻僵。点滴快打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黎明,期间马兆走开去给同事打了个电话,又预约了当天上午同仁医院的眼科检查。做完这一切后抬起头,长廊尽处的玻璃门外照进第一缕阳光。他转身,望见学生憔悴的脸庞被初生的金色淹没,几近透明。马兆眯了眯眼睛,疑心自己的视野也要漫漶。在这般满溢的清晨里图恒宇和他四目相对,如梦初醒:马老师,我看得见你了。

 

 

2

  当年这场危机是以二人抢救及时,图恒宇的视力基本恢复,却也不得不在近三十岁的年纪从医院领回人生中第一副眼镜告终。那之后的第二副、第三副,乃至从月球基地回来后的第四副,皆是由马兆在每个项目告一段落的间隙,亲自带他去同仁配来的。以至于十年之后的图恒宇失足踩碎老师眼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明天(实际是今天)周几,门诊开不开门。

  马兆坐在椅子上,对着面前一团虚影重申:“当时是因为你眼睛刚受过外伤,不排除其他原因导致的暂时性失明,才带你去医院做检查。”

  “那后来呢?”

  “后来你的度数一直在涨,每次都要重新散瞳验光,也得去医院。”马兆顿了顿,“而我的度数从十八岁开始就稳定了,三十四年都没变过。”

  “不去医院,怎么知道一直没变?”

  说错话了。马兆下意识想扶一下眼镜,可鼻梁上空空如也。

  “所以你三十多年都没去医院验光复查过吗?”

  “图恒宇。”

  “那还是去一下吧,马老师。”图恒宇一脸认真,“这号挂都挂了。”

  “来都来了”,“买都买了”,“挂都挂了”。马兆很难接受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如此典型的,明显是陷阱的,归因于被沉没成本蒙蔽而作出的非理性决策给劝服,这对科研工作者而言更是耻辱。事后他找补了挺多理由,包括但不限于这次检查确有收获,体谅图恒宇的有限常识,以及中期报告在连通两宵之后终于在此刻幸运地告一段落。尽管真正的原因可能只是马兆太困了,困到有一瞬间忘记自己在跟图恒宇争辩什么,一怒之下抄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对着图恒宇扬了扬下巴示意别浪费时间,请你带路。

 

  就算是0.01的裸眼视力也好过全盲太多。凌晨四点的北京近郊,马路上无人无车,马兆借着路灯跟在图恒宇身后半步,不必像当年他架着图恒宇那样屈辱地成为对方的外接设备。而走在前面的图恒宇频频回望,频率高得让马兆心烦。他想说这路况就是瞎子也走不出花来,但他实在太困了,又冷又困,懒得开腔。

  图恒宇握着手机导航,规划路线的时候想起当年马兆一路飙车将他送进急诊,如今他却只能陪着老师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半个小时的早班公交(打不到车)。移山计划启动以来,资源的亏空就像慢性病,温和地侵蚀人们的衣食住行。公共交通逐渐凋敝,养私家车更贵得要死,他们从海淀边缘奔到东城,路上少说得两个半钟头,期间还要换乘三次,诸多繁琐。意外的是马老师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不耐,除了最开始在车上晃晃荡荡地眯了一会,头点着点着就彻底垂下去。再醒来时已经与平常无异,开始跟图恒宇讨论中期之后的实验安排,仿佛已经补足了这几天的全部睡眠。

  他们最后一次倒车,天已蒙蒙亮了,头顶是日复一日的阴云,天边白日的轮廓若隐若现,一轮令人目眩的光晕。图恒宇望向窗外,镜片不多时便渡成茶色,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给马老师备上一副墨镜。

  日渐增强的太阳辐射作为氦闪危机确有其实的一大力证,让墨镜成为了生活必需品。对于整日将眼镜焊在脸上的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影响,无非换一对变色镜片罢了,自然也没养成常备一副墨镜在身上的习惯。图恒宇为此还闯过大祸:有次带丫丫出门竟忘了女儿的墨镜,害她回家后眼睛痛了几天,挨了妻子一通臭骂。女儿天真无邪,抹着眼睛问他:爸爸,那没有眼镜的时候,人们要怎么看太阳呀?

  图恒宇是踩着黄金时代的尾巴长大的人,这问题问得他鼻子发酸,只好回答:那时候太阳还没有老呢,没有眼镜也能看太阳。女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那时候真好。

  他转头看向马兆,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此时正举着手机屏幕前前后后,想调整一个看得清的距离,又像是怎样都看不清楚。注意到图恒宇在看他,马兆把屏幕往他那边倾了倾:帮我看下是谁发的消息。

  “小蔡发的,”图恒宇把手机接过来,“他在群里说昨晚灯和空调都没关。”

  “……我忘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图恒宇小声回应,顺便交代了另一件错事:“我还忘了给你带副墨镜,对不起。”

  马兆没搭理他:“在群里说下我今天不在,有事留言。”

 

  所幸他们下车的站台正对医院门口。早晨的门诊大厅熙熙攘攘,图恒宇将马兆拉紧在身侧,一如当年对方指引自己的脚步那样。取号机前已排了不少人,取了号再去排队验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轮到他们的时候图恒宇终于想起来了,拉住验光师问:医生,我们不用散瞳吗?

  对方看了眼他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马兆,说青少年才要散瞳。

  图恒宇自言自语似的:“怎么会?我那时候也不是小孩了。”

  “成年人第一次配镜也要散瞳的,”对方指了指马兆,“是他要验光吗?之前没戴过眼镜?”

  图恒宇还想争辩说我不只是第一次,之后每一次来都散了的,但马兆已不容他再发话,径直绕过他坐在了验光机前的凳子上。话到嘴边被生生阻断,图恒宇好似噎了一口,却也没法发作。这时马兆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偏头,丢下一句:那是因为你当时发育不稳定,跟小孩没差别。

 

  图恒宇还记得那时的感受。他刚刚从失明中缓过劲来,马兆又驱车带他赶往眼科医院做检查。他靠在椅子上闭目仰头,眼里含着刚滴的眼药水,鹤立鸡群地挤在一片小孩中间,只觉得刚刚得到的光明又被夺去,偏偏头脑无比清醒。马兆站在他的面前没有椅子可坐,他还喋喋不休地拉着马兆讲话,讲这些天他在没被派活的情况下都忙些什么,讲他已经对组会上讨论的难题有了新的想法,讲除了他难以为继的生活之外的所有事情,认认真真,事无巨细。他觉得哪怕在车祸之前自己都没有这么多话可说,此刻却像开闸泄洪倾泻不止,更恐慌话语说尽,无法想象陷入沉默那刻的可怕。马兆在一旁偶尔应答,不叫他歇,或许也是知他理由,知道漆黑无光的沉默里会有旧事翻涌,杀死他的学生。

  那时的图恒宇尚未学会与自己独处,马兆也没学会如何从容地应对沉默;而当一年之后的他们再来,两人已能容忍静谧落在他们之间而不觉尴尬;第三年复查已经几乎无话,看不出是心照不宣还是欲语无言。

  唯一能明确的是,自那次短暂失明以来图恒宇的视力急剧恶化,势不可挡。刚出事的39年,图恒宇戴上一副四百度的眼镜,医生说能从失明抢救到这个程度已是万幸,往后务必要谨慎小心。回去之后,图恒宇的用眼情况被自然地划入了马所长的管辖范畴,他的电脑上多了一个程序,每运行一小时强制休眠五分钟,让他不得不起身去接一趟水,或者在窗边站一会儿再回来。每年的体检报告马兆也会过目,其中矫正视力一项被重点关注——明明是极其敏感的个人隐私,但两人对此似乎都毫无知觉。

  即便如此还是一败涂地,两人联手都无法战胜的课题,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图恒宇的近视以每年数百度的趋势飙升,41年初已经恶化为一千度的高度近视。医生一边翻病历一边叹气,说你的眼睛脆弱且不稳定,再这样涨下去,早晚要影响到正常生活。挨了一通批评从诊室出来,两人都觉冤枉。图恒宇捏着自己的验光单,竟然还有玩笑的心情,说幸好还是线性增长。马兆沉气,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那天傍晚,开车回去的路上图恒宇突然对他说:“马老师,其实我有心理准备。”

  马兆听着,疑心这话还有后半句,就没接。果然话尾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听见对方继续道:

  “只有一件事我放不下,所以我得拜托你。要是有天我彻底看不见了,你能不能……”

  马兆说不能。我没有时间。我知道你想把丫丫的迭代交给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知道这和所里主攻的方向是两条路。

  图恒宇惨笑:“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时眼前的信号灯变作红色,他们缓缓停靠在十字路口的边缘,车流从他们面前横穿而过。远处日头西落,图恒宇将车顶的挡板掀下来,遮挡因散瞳而畏光的眼睛。

  “会停下的。”寂静之中,马兆忽然开口。

  “什么会停下?”

  马兆转头与他对视,面无表情地说:“我不认同刚才医生的话。我不觉得你的度数上升是病情恶化的体现。相反,这是因为你还在成长。”

  图恒宇愣了一下:“可我已经三十一岁了,马老师。”

  三十一岁。马兆在心中默念这个数字。他的目光从图恒宇的脸上移开,转而投向面前这条笔直而不见尽头的日落大道。就在这时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感到路自脚下延伸,四面八方无穷无尽,铺满全部的时间和空间。马兆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却缓缓地沉落下去:“图恒宇,”他说,“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至今依然在持续膨胀。你还年轻,之后的路还长。”

 

 

3

  马兆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错过了一个问题。医生以为他耳背,扬声又问了一遍:“今年多大年纪?”

  “哦,”他在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四位数减法,“五十二。”

  医生点点头,说这个年纪也正常。又指着他的验光单:“你这度数最好再配一副老花镜。”

  原来如此,刚才图恒宇跟他说的时候就该想到的。他们从验光区走出来,去诊室的路上图恒宇说这单子我怎么有点看不明白,好像度数的种类特别多。马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他记起小时候去医院查视力的事。他是他们班最早戴上眼镜的,从一二年级开始,每年都要涨一百度。一开始母亲带着他,去中心医院的眼科,高中之后他就在暑假挑个工作日自己去,独自散瞳,验光,挑选镜架和镜片,再乘闷热的公交回家。双眼因滴了散瞳药而畏光,他就把父亲老气的大框墨镜架在自己的眼镜外面——那时候还没有太阳危机呢,人人都觉得他好奇怪。他还记得给自己配镜的医生是母亲的大学同学,话不多,他们每年都见却说不上有多熟络。以前母亲陪他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她们说两句话,当只有马兆自己坐在诊室里两人便双双沉默,连医患之间惯常的套话都免了。

  “这要涨到什么时候呢?”十八岁那年,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马兆看着验光单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医生笑了,马兆第一次听见她笑,她说等你什么时候不长个子了,度数就不涨了。

  这果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医生的话改变了他对自己身体的看法,每个清晨睁眼所见的模糊不清的世界,第一次拥有了缺陷之外的另一种解答。原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镜片厚度忠实地伴随着骨骼节节生长,早已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不可被切割、丢掉的,而它们最终也默契地共同停滞在了2015年的暑假。他从来没有想过,当年医生的这句谶语在许多年后又将由他亲口说给自己的学生——成长有什么可怕的呢?

  倘若马兆回首往事,会发现的确存在过那样一段时间,觉得一切都将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否极泰来也好,触底反弹也罢,只要挺过这关,他的学生便会成长得更加坚韧,拥有虽然坎坷但依然光明的人生。然而世事难料,2041年紧接着发生的就是《禁止生命数字化条例》的颁布,好像他们在那日黄昏所见的无尽长路,一眨眼就被黑夜寸寸斩断。对此马兆同样感到突然,但他消化得极快,似乎对这一天也早有预感。接到通知的时候距离条例正式生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马兆把这一个月留给图恒宇作缓冲期:万事万物都有始有终,他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可以把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当作新的开始。

  图恒宇听了,没说什么。他自欺欺人惯了,在这件事上倒是表现得意外平静。马兆直觉有妖,对方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直觉:图恒宇利落地越过了哀伤的前四阶段,没有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和失落,径直接纳了这个事实并下定决心。他在得知消息的当晚就设法停掉了强制运行的程序,拒绝休息与睡眠,向着无人知晓的课题再一次投入到似曾相识的工作状态。待到马兆终于腾出空来收拾他的时候,图恒宇已记不清连通了几宵,双眼通红,看圆不圆看方不方,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

  马兆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我之前跟你讲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再把自己弄瞎一次。

  “可是一个月,”图恒宇说,“你们只给我一个月。要做的事情却有那么多。”

  “马老师,要是丫丫能在这一个月里突破自我意识的瓶颈,别说瞎了,我死也情愿。”

  马兆靠在椅子上,忍住了想摘下眼镜狠狠揉搓眉心的冲动。他感觉自己过往所说的一切无异于对牛弹琴。显然图恒宇在断章取义上有着卓越的天赋。马兆给他一个月的时间,自以为足够让他脱离枯萎的母星,再缓慢泊入全新的轨道。对方偏偏会错了意,一颗发了疯的小行星浑身是火,要曳着长长的尾巴向着洛希极限一路狂飙,如同飞蛾扑向将熄的星火,要以身死换一瞬间的死灰复燃。

  可你以为飞蛾扑火有多勇敢?马兆知道他只是怕黑,他太了解他的学生了,为此点起预先准备好的一盏遥远而明亮的电灯:

  逐月计划的第一阶段行动方案出了,会有一台550A被带上月球。

  如他所料,图恒宇立刻被这个诱人且安全的方案吸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果决得除了那台550A之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走。后来马兆在食堂的电视上看见逐月计划首批驻月人员出征的新闻,画面闪得太快,没找到图恒宇在哪,却忽然想起图恒宇走时戴的眼镜还是年初配的那副。后来他驻月三年,期间休眠一年,回来之后入职体检,矫正视力竟然破天荒地达了标。这意味着在月球上的这几年,图恒宇的视力终于趋于稳定,好似悬崖勒马,总算免于最坏的结局。马兆放下体检报告,示意他再观察一段时间,图恒宇却摇了摇头,淡淡地说:“不用操心了,马老师。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做的事,不会再迷茫,也不会再成长了。”

 

  后来的流程他们都很熟悉。医生为马兆配了度数合适的两副眼镜,一近一远,叫他先去试戴,过一会再回到诊室来。马兆不放过这个珍贵的工作机会,还没出门就掏出了手机,架着笨重滑稽的试戴镜坐在诊室门口划了半个小时。直到图恒宇俯下身来问他感觉如何,他已经回掉了上午积攒的邮件与未读消息,还约了一通下午的电话。

  “那我们回去吧,马老师。”

  他们将试戴的眼镜还回去,拿着医生开的单子去选镜框。马兆什么都看不清楚,图恒宇就替他挑了一副和之前差不多的银色金属镜架。老花镜则选了便携的款式,没有镜腿,不用的时候可以贴身收纳,用的时候就拿出来架在鼻梁上。镜片则是老样子,马兆报得熟练,无非是超薄树脂,变色外加防蓝光。

  图恒宇去窗口缴费,加急三天取,幸好明天周末,没太耽误工作时间。都完事后他们辗转乘车回去,临走时图恒宇突然想起什么,折返买了一副平光墨镜。

 

 

4

  他们坐在公共汽车的最后一排,那车很老了,引擎发动起来颠得人腿麻,却也为寒冬的车厢营造出了一隅暖意。马兆把冻僵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交叠着轻轻搓动,微白的一团哈气自口鼻呼出,那场面看上去竟有些舒惬,好像浑然不觉此行路途遥远,大把时间又被挥霍。图恒宇挨着他坐,神态也远不如来时那般怯懦,言语之间甚至有点邀功的意思,对马兆说:马老师,这一趟折腾还是值得的吧。

  马兆没说值也没说不值,只问眼镜到时候怎么取。

  “我周一再来就好了。”图恒宇顿了顿,似乎对马兆的反应颇不满意,铁了心要他承认:“你看,你还说三十四年都没变过呢。”

  “那我更正,”马兆不堪其扰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很稳定了,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这么回事。忘了人会变老吧,图恒宇想,原来这才是成长的最后一环。

  “但你好像并不在乎。”

  “生老病死。改变不了就接受,接受不了就要受苦。”

  马兆说时没有看他,图恒宇却觉得自己无端被刺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刚才在听到医生要马兆再配一副眼镜的时候,马兆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让他的内心升起一丝快意。那是一种绝对无法说出口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情绪,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后来他想可能是积怨已久吧。从他拜入马兆门下的第一天起,人类在图恒宇的眼中就如同摩西分海,一边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另一边是和马兆一样的机器人,两边泾渭分明,断然无法相互通融。他不得不作这样的区分,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什么人活着可以不睡觉,可以不犯错,可以不动感情,不流汗也不落泪。过了一个学期,某天他撞见导师午休时在办公室打盹,于是谣言之一不攻自破,两侧的海水微微收拢。又过了很多年,他听闻所长因私用公家的设备而写了检讨,险些挨了处分,便又撞破另一个神话。他隐约觉得,这些年过去,海中道路越收越窄,并在方才的那个时刻几乎融为一体——原来你也会衰老,并会为此感到诧异、突然、难以接受?生命不止给我出了难题,图恒宇想。

  可马兆的回答太事不关己,几近伤人,将图恒宇好容易给他添上的人性光辉扑灭,海水骤然分隔。图恒宇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失望地转过头去,急速衰老的白日将他的镜片渡成茶色。

 

  “爸爸,太阳为什么会变老?”

  “太阳是个大火球,燃料快烧完了,就老了。那时候太阳会变成红巨星,比现在大好多好多倍,所以我们要搬家。”

  “那烧完了之后呢?”

  “哦,这个说不好,可能会变成白矮星吧。”

  “白矮星之后呢?老到不能再老了呢?”

  “……”

  “太阳会死吗?它会不会怕?”

 

  下车的时候已近黄昏,他们没有再回所里,而是直接去了马兆家。图恒宇觉得在马兆拿到新眼镜之前,自己有义务照顾对方的起居,对此马兆的眼神跟吃了螺丝一样复杂。他想可能是照顾一词有些扎耳,但他明知故犯且拒绝改口。进门之后,马兆脱下外套又摘了平光墨镜,径直走向客厅尽头落地窗边的餐桌——他们曾经在这张桌前面对面办公,那时窗外漆黑无光,窗内静默无声。

  马兆拉开椅子坐下:“那你去把冰箱里的冻饺子煮了,我打个电话。”

  北方人吃饺子无关于节气,马兆有空闲的时候就会包饺子,自己吃一顿,剩下的冻起来。图恒宇知道他这个习惯,但还是在冰箱里翻找半天,终于找出两盒不知道什么馅的,也不知何时冻上的饺子。从月球回来五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马兆家,感觉什么都没变,比如想找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到。马老师已经在打电话了,他只好自力更生,打开第五个柜门才找到锅盖。

  上学的时候,他们聊实验聊到深夜,常常被保安大叔赶出来,马兆家就成了图恒宇的第二课堂。后来毕业了,有了丫丫,这里又一度成为女儿最钟爱的游乐场。再后来丫丫没有了,马兆将其略施改造,便作了无家可归之人的收容所。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三十九岁的图恒宇,坚定了信念,完成了成长,不再需要教室,游乐场,也不再需要收容所了。那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他一度隐瞒、利用,甚至威胁过的人的家里?

  水开了,图恒宇把饺子下进锅,用一柄圆勺的背面轻轻地推,这招还是马兆教他的,他说这样饺子不会破。

  等水开了再煮一会儿,夹起一个尝尝,觉得可以了就关火。

  图恒宇点点头,放下筷子,关了火。他想取一个漏勺来把饺子盛进盘里,偏偏又死活找不到。他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安静,于是走出厨房。马兆已经打完了电话,静静望着窗外,并没有注意到他。

  窗外是一轮罕见美丽,柔和的橘红色落日,正在静默中缓缓沉落。昏黄的暮色里,他望着马兆的侧影,第一次发觉老师头顶白发,已如森林深处的一层薄霜。意识恍惚了一瞬,紧接着心脏狂跳,好像猛然从梦魇中挣扎起来,惶然地茫茫四顾,不知今夕是何年岁。

 

  图恒宇记得,以前要是和马兆在办公室通宵,进度快的话,马兆会关掉半边顶灯,让他睡一两个小时。他盖着衣服仰在椅子上,不算舒服,没过一会就鬼压床。梦里和不具名的怪物搏斗,浑身动弹不得,拼死才醒来一次。才刚睁眼,那梦却有引力,不由分说又将他拽回去,与他死死粘黏。如此挣扎几个回合,终于坐起,余悸未消,心跳得厉害,疑心睡过了头。这时听见马兆的声音:才二十分钟,你睡好了?图恒宇不敢再睡,连忙点头:我不困了,马老师。古有南柯黄粱,醒来之后一切如旧,他却总怕颠倒过来,怕梦醒发现沧海桑田,世界趁他睡时偷换了模样。

  他还记得,当年所长软磨硬泡地把他从马兆手中借走一天,应付领导视察,后来合照洗出来挂在墙上,他以为马兆根本不会发现墙上的照片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只是有天晚上在他们临走之前,马兆往那面墙上瞥了一眼,说所里不戴眼镜的真的只有你一个。他想这算一句夸奖吧,飘飘然地忘了规矩,伸手摘下马兆的眼镜戴在自己头上。好晕啊,马老师,我什么都看不清楚。马兆说这样眼睛要坏的,他却怎么也摘不下来。他晕得想吐,还想哭,看不清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可是他怎么也摘不下来。后来马兆又说,适应就好了,于是他静静地忍受胃液翻涌,四肢麻痹,咬着牙死撑。最后马兆说这就是成长。

  直到从致死的晕眩中幸存,有那么一瞬间,图恒宇的视野突然清晰,有如大梦初醒,忽而恢复了对世界的知觉。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清醒,但他确确实实睁开过眼睛,看见马兆站在医院长廊的尽头,背影没在清晨的阳光里。后来透过一千度的树脂镜片,他又在通红的落日之下看清马兆的每一根白发,看清他的老花,也看清落地窗上那个金黄色的自己。真奇怪啊,他觉得他们应该走在实验室里,明明他抢过马兆的眼镜戴上,只是上一秒钟发生的事情。

  同样在这个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指缝之间流淌,他没有试图阻拦,因为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后来他想,这是“正在失去”的感觉。他失去过很多很多东西,但这是他第一次对失去的过程有所意识。他不明白,为什么早已经空空如也,干瘪的心脏事到如今还会洇出最后一滴血来,无声地砸在地上,无声地消失了。他想,或许我的确做了半辈子的梦。这些年来浑浑噩噩,粗心大意,很多东西弄丢了也不知道。

  图恒宇想: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我又要跌回那个充满痛苦与希望的梦境里去,那梦的引力极大,梦中的苦与乐,比世间所有的噩梦和美梦加起来都还要多。曾经有人在梦境之外对我说话,我醒不过来,回应不了。如今好容易挣扎起来了,却又望着一轮衰老的落日无言以对。我说不清苦乐的梦境与凛冽的现实相比,到底哪个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在那个黄昏的最后一分钟,图恒宇想起了丫丫曾经问他的那个问题。太阳成为白矮星后会再变成什么样子,他竟一时答不上来。后来他专门查阅资料,得知恒星若寿终正寝,彻底耗尽燃料还没有崩溃坍缩的话,将会变成黑矮星——无光无热,真正的死亡。只是现实中黑矮星并不存在,因为形成黑矮星所需的时间远超目前宇宙的年龄:138亿年还是太过年轻,年轻到没有见证过真正的死亡。

  那是2039年,二十九岁的图恒宇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望向寥寥星空心想:太阳已经老去了,可宇宙才刚刚开始成长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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