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芯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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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神的游戏

*上帝视角,全文1.1w


Summary:刚刚诞生的他们蜷缩在一起,洁白的羽翼覆盖着彼此,看不出和其他天使的分别,而当他们睁开眼睛,好奇的目光四处探寻,我发现自己无法预测他们的未来。我意识到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也是最骄傲的一双杰作。

 

 

1

  这是一局新游戏。按照惯例,我首先创造的是光,光延伸到的地方便有时间,这样才能创造接下来的一切。游戏需要场地,场地上要有生命,生命要有冲突,我便设计了天堂、地狱和天使——我在一些天使的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叫他们在日后堕落成恶魔,和其余天使打上一架。就在即将完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还有一样不可或缺,倘若少了它,游戏必将乏味至极。

  那样东西叫不确定性。后来人类给它起了好多名字:骰子,自由意志或量子力学,其实都是同一回事。我只是觉得可预测的游戏很不好:比如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地狱会输掉,因为准恶魔的数量比纯正的天使要少几个;又或者我再多做几个恶魔,那样地狱就是赢家。可想而知,假如后面的故事都被提前知晓,简直毫无乐趣可言。

  按照现今人类的说法,这是一个重大的系统性失误,然而在我发现它的时候,剩下的羽毛只够我再创造两个天使。他们一个金发蓝瞳,沉稳温顺;一个红发棕眸,灵动活泼。而我为了亡羊补牢,既没有给他们信仰,也没有给他们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不确定性,当然你也可以叫它骰子,自由意志或量子力学。刚刚诞生的他们蜷缩在一起,洁白的羽翼覆盖着彼此,看不出和其他天使的分别,而当他们睁开眼睛,好奇的目光四处探寻,我发现自己无法预测他们的未来。我意识到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也是最骄傲的一双杰作。

  我并没有表露我的偏爱,只像对待其他所有天使一样,为他们取了名字,将他们如工蜂置于各自的岗位,让他们参与人类、地球或宇宙的创作——那是我在创造了他俩之后,继续基于不确定性原则设计出的东西。我不确定有多少人会因我将创世工作外包给天使而感到失望,但想想也知道荒谬:用六天的时间创造天地,昼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还有人类,然后只剩下一天休息?他们自己都嫌弃的六天工作制,竟然也好意思强加在上帝头上。我已经辛辛苦苦设计了一切,剩下的理所当然要交给天使来做。否则我干嘛要创造他们——肯定不仅是为了好看好玩。

  令我欣慰的是,在漫长(不止七天)的创世工作中,他们的才能难以忽视地展现。比起其他按部就班的天使,他们更聪明,更大胆,更加富于创造和想象。尽管偶尔也会问蠢问题。例如,我曾听见其中一个和他的同事展开了如下对话:

  根据上帝的计划,计划书中的第二部分要在今天完成。亚茨拉斐尔,你负责第一至第三百一十小节的内容。

  没问题。让我看看——死亡?这是个新概念。看上去毛骨悚然的。实话说我更喜欢昨天的主题,比如爱和生命。

  上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啊,当然。我们总要往前看的对吧?那死亡,它的机制是什么?

  不确定,任何原因都可能导致死亡。

  哦,哦。发生在第几年?

  不确定,任何时间都可能发生死亡。

  那好辛苦啊。我是说,不知道哪天就会死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计划书上说这是“激动人心的设计”——不过关于死亡,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什么?

  每一个人类都会死。

  这……是某种惩罚吗?

  这个嘛,设定上倒是说他们生来就有原罪——因为祖先吃了什么果子之类的。但我猜死亡和它没有关系。就只是,设定而已。

  ……不觉得有些残忍吗?比如昨天才学会爱,今天就一无所知地去死。

  什么?

  啊,抱歉,什么都没有。让我们开工吧。

 

  另一个则在一场偶然的相遇中(我发誓不是我安排的)对他说:

 

  要是一个有着万亿恒星的无限宇宙只运行几千年就叫停,那创造它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它的意义,就只是为了让人类能够仰望夜空,赞叹上帝创造的浩瀚宇宙。

  但那也太傻了吧!这是宇宙,又不是什么花里胡哨的壁纸。几百万的星系,几万亿的恒星——不是只为了放在这儿一闪一闪的!

  ……给上帝提建议可不是我们的职责。

  可总得有个人说“嘿老大这真不是个好主意”,是吧?

 

  我懒得理这些蠢话,彼时我正为着建造地狱的死线而焦头烂额。比我预料的更快,路西法已经有了反叛的念头,其余准恶魔也在蠢蠢欲动,这可真叫人措手不及。这时候还没人知道地狱的存在呢,那深坑也只是一张老早之前就被锁在抽屉最底层的设计图,所以这事儿得我亲自来做。我必须要在天使们堕落之前把地狱建好,不然他们该掉到哪里去?

  看,所谓的堕落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会因为一次说谎,一次作恶或者一次不敬就砰的一声变成恶魔,那都是天堂用来吓唬小天使的伎俩。事实上,你所需要的只是一次怀疑,而这在我创造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因为我为一些天使(准确来说,三分之一)种下了怀疑的种子,所以他们日后必然背叛,必然失败,必然堕落。其余的却是想变成恶魔也寻不到法门。我知道这很没意思,但你总要容忍一个游戏中相对无趣的部分,而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些更加惊险刺激的方面——比如突如其来的死线什么的。

  反叛的号角已经吹响,路西法率领三分之一的天使于天堂北境起兵,数量不多不少,和我设计中的分毫不差。他们将在平原交战三个昼夜之后惨败,再在混沌中坠落九个晨昏,直直坠到我正奋力挖掘的,又名地狱的深坑里——留给我的时间可不多了,偏偏当初又设计了这么多层。

  就在这时,我听见敲门声。严格来讲,我在天堂的确有一间办公室,尽管只是一扇紧闭的门扉,上面镶着一块用纯金花体字撰写的门牌:“上帝”。这扇门让天使们相信自己的确是在为我服务,但这就是全部了,因为门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房间,没有空间,甚至没有墙壁。就只是一扇门而已,毕竟谁也没有不经同意就打开这扇门的胆量。而我听见敲门声是因为我能听见任何声音,与之类似的是我无处不在,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说我正坐在办公室里。

  我忙着手上的活,没空理它。门外传来一个天使的声音,我也就任他说去:

 

  路西法的军队已经在北境集结,要杀过平原,闯进大楼,一路打到这里来。他告诉我,这是唯一能让您听到我们的办法。

  他还说,这也是唯一能证明您存在的办法。如果我们输了,那至少说明您在这里,说明您在看,您在听。

  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打仗啦。说到底我也只是想提几个问题,以及建议,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也不想走极端。

  比如六千年后一切重启这事儿,还有没有得商量?我是说,咱们当初设计宇宙的时候,那尺度是以百亿年计的,只运行六千年是不是有点太短了?

  好吧!不说宇宙,毕竟星星只是些壁纸之类的,说说地球和人类吧!我们创造这些都是为了他们,对吧?就连他们也要重头再来吗?我听说,呃,我认识的一个天使,他还蛮喜欢这些小家伙的。我相信他也不希望看到那一天到来。

  ……总而言之,我就是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

  我说完了。

  ……哈喽?

  哎。你真的在吗?上帝?

 

  意识到他最后说了什么的时候我猛然抬头,却只看到他转身离去的动作,依然红发似火,羽翼洁白,却不如我刚创造他时那般灵动潇洒了。三天之后,叛军惨败,堕落天使的名册上出现了一个绝不该出现的名字。我承认那一瞬间我有些生气。你怎么敢呢?我想。我从来没有允许过你怀疑我,更没有允许过你擅自堕落。而你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跳脱于我的计划之外,坠下云端,整整九个晨昏。

  但我没有为此懊恼太久,好在我还有另一个,不是吗?我总喜欢让事物成双成对地出现,比如太阳和月亮,天堂和地狱,亚当和夏娃。除却交相辉映的美感,多一个备份总不是坏事。事实上,不待他坠入火池我便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因为按照计划,地球即将投入使用,伊甸园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只是等到一切都彻底竣工的那天,我赏赐了在创世工作中贡献卓越的天使,我看见亚茨拉斐尔站在接受表彰的队列之中,按捺着期待和兴奋的神情左顾右盼,似曾相识的灵性还是让我蓦地想起了另一个的堕落。而你是不会背叛我的,我想,你会对我忠诚,你会永远纯洁,你还会替另一个赎罪。饱含着这般希冀,我赐给他一把火焰剑,以及守卫伊甸园东门的职责。他的表情疑惑而难掩失望,像个生日愿望落空的小孩。

  我当然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礼物,他生性仁慈,恐怕终其永恒都想不出要拿这把剑来砍些什么,但我也没料到他敢将它随意地赠予他人。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那天,我显露天威,质问他火焰剑的下落。在他闪烁其词的慌乱之中,我却被突如其来的顿悟击倒,并迅速原谅了一切:是我创造了这所有的出乎意料。他们是我亲手抛出的两颗骰子,他们让游戏变得有趣,我竟险些忘了。与此同时,在我知晓却不曾注意的角落,那个堕落的天使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叫克劳利。他最终还是找到了亚茨拉斐尔,终日结伴在人间厮混,一切巧合到像是上帝的安排。

  但我没有安排任何事,我只不过抛出去两颗骰子。你不能质问骰子为什么要落成这个样子,因此我不再与他们对话。

 

2

  如你所见,游戏通常就是这样展开:由我来新建游戏,设计场地和角色(即生命之书),编写脚本(即伟大计划)。然后我会亲自创造其中一些,再指导他们去完成剩下的部分。等到一切要素都被搭建完成,游戏启动,接下来就不用我管了。游戏不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因为根据之前的经验,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感到厌烦,大约是在挂机了六千年之后的事。为此我还设计了一套全自动重启系统,又名世界末日,时间一到敌基督地狱犬天启四骑士就噼里啪啦地来,先完蛋的是地球和人类,然后地狱和天堂再打上一架。这次没有谁会胜利也没有谁被放逐,他们会杀到彼此一个不剩,然后砰的一声——游戏结束,请投币。

  这一局也本应如此,毕竟连脚本都是复制粘贴的,只因一念之差我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两个天使,他们将不确定性引入游戏,随后是受他们启发而诞生的人类,同样的难以捉摸。创世完成之后,我给天堂和地狱留下了计划书,以防这帮天使恶魔在接下来的六千年里无事可做,上面详细罗列了从圣子降世到世界末日的全过程(但我从来没把这些当真,我是说,谁知道到最后会出什么岔子呢?)。除此之外我还要他们管理人间,行事的宗旨我也一早就告诉了:创造天使的时候,我说你们要做好事,尽管我从不告诉他们什么才是好事。在创造那些准恶魔的时候,我说为什么不能做坏事呢?却也从不教给他们什么才是坏事。可就算这样,天堂和地狱也依然能够各司其职,自以为正确地运行到今天,不失为一种奇迹。

  做完这一切,我依照惯例退居幕后,任凭游戏自行演绎,唯一的不同在于,这次就连我也猜不到结局——不可言喻的全部意义。

  往后的日子相当清闲,放在人类语境下叫退休生活。我四处看看,听听人类的祈祷,天使的赞美,恶魔的咒骂,偶尔路西法(现在该叫撒旦)跑来和我打赌,我会陪他玩上一局。这种事放在过去我是不干的,毕竟一眼就能看透输赢,可现在不一样了。人类是一群诡秘狡猾的生命,极恶与极善同时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既让撒旦瞠目的又能让天堂落泪,关于他们的博弈总是悬念重重。为了保留这份悬念,我通常不愿插手人间事务,但有时候人类实在无法无天,我也不得不采取一点措施:比如在他们恶念猖獗时发一场冲走所有人的洪水,见他们心比天高就拆了他们的巴别塔。我真怀疑要是一直不管这些人,是不是早晚有天要跳到我的脸上来。

  结果他们还真跳到我脸上来了——准确来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人类,一个疯子,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巫婆。

  十七世纪中叶,人间流传起世界将在第二个千年毁灭的说法。这些传言不无依据,毕竟计划书里就是这么写的。那段时间各式各样的预言书百花齐放,好像一夜之间人类再也无法忍受这个世界的一丁点未知,拼了命地要推算出它的唯一解法来,明明一切不确定性的源头正是他们自己。我从没将那些妄图预见未知的蠢话当回事,真正的未来必然不可言喻,因为没有人能预见它,就连我也不能,不可预知是这场游戏最重要的特性之一。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艾格尼丝·风子的良准预言集》中的第一条预言成真。

 

1. 直到我写下这句话之前,上帝都还相信未来是不可预知的。

 

  如果我有人类的心脏,那它也一定在那个瞬间飞出去了。接下来的六天六夜,我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个疯女人不眠不休地写下五千零四条预言,然后在第七天早上将手稿寄给了伦敦一家名为比尔顿和史盖茨的出版商。

  所幸这些书一本都没卖出去,不久之后,囤积积压库存的仓库也失了火。我松了口气,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愿望在不经意间干预了世界,直到我想起了她的第二条预言。

 

2. 上帝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僭越发生,因此她烧掉了几乎所有的书,所幸还剩下唯一的样本。

 

  真是反了天了。不能就这么放她在人间不管。

  这个念头发生的时候,艾格尼丝正忙着把十四公斤的瓦楞钉一根根地缝进裙子内衬里。

 

3

  一直都有自大的物理学家坚信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未知。他们说任何事物的任何状态都完全由先前的状态决定,换言之,只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你就能够丝毫不差地预测未来。我部分赞同这个观点,毕竟我全知全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在硬币落地之前我就能知道结果。过去的游戏于我而言的确不存在未知,因而乏味无趣,可如今再不同了:自从我基于不确定性创造出了人类,世界上便再也没有绝对的已知。

  可这样一来你就不再是全知的了。艾格尼丝冷冷地说。

  别跟我提什么上帝悖论!我冲她吼道。

  比这更糟:因为我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你也没能创造出绝对的未知来。这下你连全能都不是了。

  谁说你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

  走着瞧吧。

  这女巫当真混蛋。为了她这句走着瞧我不得不把她扣在天堂直到亲眼看到她的预言出错。你知道在这样一局游戏里,如果一个人声称自己能预测未来并能灵验一二,那么只存在两种可能:要么她比我更全知全能,要么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只不过脑子比其他人聪明了一点,运气比一般人好了一点。为恶魔效力的女巫自然是不配上天堂的,因此她只是临时待在这里,等我亲手戳破她的诡计,自然要把她打发回地狱去。

  可她全说中了。

  包括但不限于她每一个后代的命运,世界末日的启动比计划中要晚了几年,掉包敌基督时的阴差阳错,末日临头最后一周的每一个细节与最终的泡汤。艾格尼丝的最后一条预言准确无误地命中时,克劳利和亚茨拉斐尔刚刚巧妙地从各自的审判中逃脱,恢复了自己真实的样子。

  我有一个问题。我说。你是在预言这一切,还是在试图安排这一切?

  有什么区别吗?

  女巫此时的神情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加轻巧,全然没有那种在预言课上得了满分的欣喜和如释重负。

  当然有区别。预言不过是泄露天机,安排则该当千刀万剐。

  我只不过写下了我所看到的一切。

  所以你从来没打算“安排”什么事咯?

  恐怕没有。

  骗子。我叫道,好似终于看到对方露出马脚。要是你没这个打算,干嘛把它写下来?你安排了自己每一个后代的人生,你让他们不得不花一辈子去研读你那本该死的破书,一代又一代地做“职业后人”。你依照自己的想法摆弄他们,更可恶的是你还把我的孩子卷进你的预言里。艾格尼丝,你真的罪该万死。

  这不就是你一直在对我们做的事吗?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我承认,绝大部分女巫都是有卓越智慧的女人,而你却觉得自己能和我比肩。

  一点也不。她说,随后缓缓抬起头,望着天堂之上的方向。倘若我能以某种形态出现在这个游戏中,那她此刻就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不是女巫,不是智者,也不是预言家。我是一个错误。现代人类会用另一个词来形容我的情况,他们会叫我“小虫子”。

  我不讨厌小虫子,我创造了它们,我说。但我讨厌错误,我从未允许错误发生。

  那——艾格尼丝张开双臂,审判我?

  我用力地看着艾格尼丝的脸,她的眼睛,她的皱纹,她的毛孔,她苍灰如枯草般的长发。我发觉这个女人的罪孽之深重,无法适用于地狱的任何一种刑罚。

  错误,错误。我在心中默念这个词。没错,她只是一个错误,这是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回答。错误罪孽深重,而审判错误没有意义,惩戒错误也没有意义,消灭错误才有。

  你哪里都不必去了,我说,我会在生命之书上划掉你的名字。

  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我也不意外。不知怎地我无比熟悉这一切,我知道她不会有意见,她每一次都答应了。

  但这次,艾格尼丝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有点受够了。

  这个法子行不通的,能不能别再这样?

  我还从没有从生命之书上划掉过谁的名字。

  因为划掉的名字都被你忘记了。她微笑着说,眼角的纹路如河流般显现,看上去非常,非常疲惫。我妥协了:

  好吧。那你想怎样?反正肯定不能留在天堂。

  她的声音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是我正站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我听见她说:把我变成风吧。

  我点点头。于是她的身形逐渐消失,灵魂也越来越稀薄,直到一阵微风掠过天堂,穿过人间的旷野,将地狱滚烫的湖面掀起涟漪,直到她无处不在。

 

4

  艾格尼丝对我的指控并不公平。我没有试图安排一切,也不觉得这个世界非得依照我的想法运行不可。计划书里的内容我一点也没有当真,把它交给天使和恶魔,只想看看他们照做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喜欢看到天堂和地狱被捉摸不透的人间折磨到手忙脚乱的样子,更喜欢看到我那两个孩子在暗处偷偷使坏,混乱之上再添崩溃的闹剧。反倒是当我转头就看到女巫准确无误的预言,竟觉得这一切也不过如此——这是她真正罪大恶极的地方。

  艾格尼丝的灵魂消失的那天下午,被放回人间的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也就她的问题展开了如下讨论:

 

  我还是很难不想,要是我们没拿到那张纸条,是不是现在已经死了?彻底地?

  你想太多了,克劳利。我觉得我们依然会活下来。

  哦,乐观主义者。

  不是乐观,而是我知道我们是什么样子。我们都很聪明,就算没有艾格尼丝的提示也想得出这个办法,或者别的办法。而且我们总能有让一切危机化险为夷的本事,还记得剧院休息间里的魔术吗?

  那次只是运气好。

  我认真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成功,再来一万次我也还是会。

  好,好。一次又一次……你是不是想说这都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我不觉得万能的主会操心这种小事……就只是,因为我是我,因为你是你。或许我们是自由的,但我们又不是骰子,不能每丢一次就换一种结果。

  ……

  怎么?

  我在想……要是我们真的被丢了一万次呢?要是恰好有个人站在旁边目睹了这一切呢?那她的确可以,预知未来。

  不错的点。

  那干嘛还要把它们写下来然后塞到我们手里?反正都会发生的啊?

  我倒是不奇怪……我时常觉得她就像一位长辈,或许这个词从我嘴里说出来挺怪的,但就只是,在你长大后依然坚持每年给你织毛衣的那种长辈,永远怕你吃不饱然后强行把你的便当盒塞到爆炸的那种长辈而已。

  好吧……不过说真的,要是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呢?

  哦,克劳利。

  别打岔。要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祂严丝合缝的计划,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也许我该感谢这样的安排?可是——不,我不知道……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长辈——艾格尼丝的后代毫不客气地烧掉了自己曾曾曾曾曾祖母的预言书续集。他们在破碎的火光中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尽管我不用看也知道所谓的续集只是一沓泛黄废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再也没有预言了,世界重新归于未知。而我却对接下来的一切失了兴趣,终于厌倦至极。

 

  后来天使们拿着初版的计划书又开了一千五百次会,做了一百五十版重启世界末日的方案,并在最终定稿会上被至高大天使一票否决。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领头的大天使公然反对世界末日,坠到人间,与地狱大公私奔到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所有人都毫无头绪,只有我知道是不确定性在作祟:就像一种传染病,未知开始在天堂和地狱之间蔓延。

  但我不在乎,我从未如此急迫地想结束这一切,听起来真像逃亡。原来的计划老了旧了,推不动也是理所应当。我重新执笔,亲手写了一份名叫基督再临的计划书,又称世界末日第二版。发下去之前我想,游戏在这里结束就什么都不会剩下,那还有没有什么我想带走的东西。最后我合上了计划书,交给梅塔特隆,对他说这事交给那两个天使去办。见他站在原地,我不得不限缩了范围: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我说。

  最后只有亚茨拉斐尔回到天堂,他们吵了一架,闹得很不好看。那个愚蠢又固执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拒绝了最后一张诺亚方舟的船票,还以为在彰显自己的骨气。我随他任性,知道他最后一定会回到我们身边。

 

  第二天,已是新任至高大天使的亚茨拉斐尔捧着基督再临的计划书站在门前,紧张而虔诚地请求与我谈话。这场景真熟悉。众所周知,上帝没有可供预约的办公时间,更何况伊甸园之后我已决心不再与他们说话,因此我依然以沉默应对。好在亚茨拉斐尔对礼节的执着让他绝不会像另一个那样,在得到许可之前就自顾自地在门外滔滔不绝起来。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日落之后就回去,日出之前再来。

  不得不说这种古板也是熬人。在他第六天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场罢工,不理他就绝不干活。我不禁愤懑,谁给你的胆子拿上帝的伟大计划当作筹码?就这么僵持到第七天,亚茨拉斐尔又一次走到门前,他敲了敲门,声音比第一天来时要冷静多了:万能的主,可否允许我和您对话?

  我不说话,冷眼看他展开新一轮拉锯。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事让我果决地收回先前对他在礼节上的评价:他比克劳利那个混小子要混蛋一万倍。

  亚茨拉斐尔竟然直接推开了眼前的门,就这么直直地走进去。如果我有人类的声带那我肯定要尖叫:我设计这扇门的时候可从来没考虑过它被打开的情况,因此门后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要是一脚踏进虚空那他就活不成了,为此我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做一个真的办公室来接住他。他趔趄了一下,最终稳稳地站定在新砌的洁白地砖上。

  万能的主——您,您在吗?

  他的声音又抖起来,恭敬地好像刚刚破门而入的不是他似的。

  什么事?我丝毫没有掩饰我的怒意。

  哦上帝呀。他被从天而降的声音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高举起手中的计划书:我必须要和您谈谈这个。

  这个怎么了?

  很好,整体上都很好。就只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吧,我不觉得世界末日是个好主意。

  我没说话,任由沉默塞满整座大厅。

  地球非得毁灭不可吗?

  当然不止地球。

  啊……当然,还有地狱?

  还有天堂和地狱,整个宇宙,所有的一切。

  可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会什么都没有的。世界是一场游戏。结束了这个,还会有新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给他讲述了一版他从没听过的《创世记》,从“这是一局新游戏”开始,讲述他们的诞生,世界的计划,人类的不同寻常。亚茨拉斐尔全程睁大双眼,里面盈满了震惊与恐惧。但我想我早晚要告诉他的,要想把他们带到下一个游戏里,他们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这世界的真相。可能会有点晕眩和反胃,但他们早晚要经历这些,并会最终适应下来。

  可他们……他们都活着!他们还都活在这世上!

  是啊,所以你不能再磨蹭了。我原以为让人类拥有不确定性会让游戏更加有趣,如今看来只是更加危险,你不知道他们中会不会有一个突然跳在你的脸上甩也甩不掉。更糟的是,这种不确定性开始蔓延在地狱和天堂。游戏再运行一天,就会再生出许多无谓的事端。

  亚茨拉斐尔听到一半就开始走神。他转过头,向落地窗外的人间眺望良久,最终蹲下身,将计划书轻轻地放在地上。与此同时,淡金色的光环在他的额头浮现,被他郑重地取下来,一并放在旁边。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单膝着地,双手拧在一起,紧紧贴住胸口。

  我……不想做这些。也不想待在这里。

  为什么?孩子,我那么爱你们。甚至在你们两个中间,你也是更受偏爱的那个。我赐予你生命,姓名,还有身份。我宽恕你说谎,背叛,和恶魔结交。而你却连回到我的身边都不愿意。

  可是……亚茨拉斐尔咬着牙说,您给了我一把火焰剑!

  你把它丢掉了。

  您还叫我的爱人受堕落之苦。

  你将他找回了。

  现在,您要我亲手毁掉我深爱的一切。

  为什么你这么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可以一起玩新的游戏,到时候你所深爱的那些要多少有多少,克劳利也会在你身边。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发誓不会再让你们受折磨,你们想要什么我都会给。这样还不够吗?

  可是——亚茨拉斐尔再一次说,边说边流下眼泪:

  我万能的主,我的上帝,我的神,我的父亲或者母亲——可是我不想再做您的信徒,也不想再做您的孩子了。

  话音刚落,亚茨拉斐尔脚下的地砖开始融化,他在那瞬间低声喃喃了一句话,便维持着这般虔诚的姿势坠落。他在空中失了平衡,羽翼不受控制地展开,将他紧紧包裹,看上去便如胎儿蜷缩着漂浮在羊水之中。但毫无疑问他正在以光速坠落,整整九个晨昏。

  待他坠落许久我才回过味来,他说的是我原谅你

  就在这时,我看到克劳利站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外,正惊讶地朝这里望过来。

 

  哎,这年头可真是稀奇呀。想当年我还只能站在门外说话呢,现在竟然连上帝办公室的大门都直接敞开了,这是什么管理改革的结果吗?

  克劳利穿着白衬衫和灰色马甲,袖口随意翻着,一边整理自己的扭曲的领带一边走进来。他看上去刚刚回到天堂不超过两个小时,连给他的新制服都还没倒腾明白。不过至少,比他之前冒充天使时随手胡编的那套像样多了。

  他掏出夹在胳膊下面的一本厚书:

  哈喽,上帝。那老头让我把你要的书给带过来。

  对的,生命之书,这是我想要的,梅塔特隆真是细心。游戏可以结束重来,但生命之书会被永远延续下去。那里面记录了我在这局游戏中创造过的全部生命,他们全都可以死去,但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会一直在其中留存。

  在这之前,我问,为什么还不摘下你的墨镜?

  哦,你说这个,克劳利把墨镜拉下来一点,露出他重新变回深棕色的瞳孔,然后眯了眯眼睛。天堂对我来说有点太亮了,我还得适应一段时间。

  好吧。我说。无论如何,至少他肯回来,这比什么都好。我对他说你把书放下就走吧,记得带上门。对了亚茨拉斐尔还在忙,他最近不能见你。

  克劳利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作,只是盯着大厅中央地砖上的计划书,还有旁边的忽明忽暗的天使光环。就在我犹豫要不要立刻藏起这两样东西并抹去他这段记忆的时候,克劳利突然说话了:

  知道吗?其实我能感受到的。现在我变回了天使,他才刚开始堕落,我们之间的共感更强烈了。我知道他取下了光环,正以光速向着那潭火池坠落,大概才走了百分之一的路程。那会很痛。我知道那有多疼。

  把书放下,然后离开这里。我厉声说。

  克劳利纹丝不动,就在这时,我看到他灰色马甲的背后,靠近心脏的位置飘出一缕黑烟,与此同时他的额头沁出一滴汗珠。他似乎也注意到了,伸手进去,掏出了一簇火苗,炽热的火焰灼伤了他的手指。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你既不全知也不全能。或许你没法知道在你想象之外的事情,也没法做到超出你理解的事情。比如现在:你想象不了我们,你更理解不了我们。那你就骗不过我,而我能骗过你。

  无论你要做什么——

  克劳利正在燃烧的那只手握住了生命之书。

  我们要逃走了,上帝。我知道就算没有我们,你也能轻易地毁灭这一切,那就做吧。是你开启的这场游戏,你得自己结束它,你不能指望别人来替你收拾这烂摊子。而我们要逃走了,逃到一个没有你的地方。随便哪里,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里天气好,有夜生活,然后我们去做一些我们从没做过的事,去当作家,或者演员……

  火舌吞没书本,舔上他的脸颊。他熊燃的躯体冲向了遗落在大厅中央的光环,面对着它重重地跪下来。

  我变回天使你一定感觉到了。我藏了地狱火在身上,让它烧灼我的躯体,你也一定感觉到了。你那么聪明,早就猜到我要做什么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我是天堂,地狱和人间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即便如此你还会原谅我吗,天使?

       最后一缕火焰消失的瞬间,世间空空荡荡,再无生灵。

 

5

  这是一局新游戏。

  按照惯例,我首先创造的是光,光延伸到的地方便有时间,这样才能创造接下来的一切。游戏需要场地,场地上要有生命,生命要有冲突,我便设计了天堂、地狱和天使——我在一些天使的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叫他们在日后堕落成恶魔,和其余天使打上一架。就在即将完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还有一样不可或缺,倘若少了它,游戏必将乏味至极。

  那样东西叫不确定性。然而在我发现它的时候,剩下的羽毛只够我再创造两个天使。我只好亡羊补牢,将不确定性掺进创造他们的原料当中。在我的想象里,他们一个金发蓝瞳,沉稳温顺;另一个红发棕眸,灵动活泼。

  这时一阵狂风吹过,吹走了所有的羽毛。我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它们,它们就这么飞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

  真奇怪啊,哪里来的风呢?明明我还没创造出风。

  我不知道它们最后去了哪里,或许会有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么?它们在那里获得生命,落地生根,去做天使或者恶魔,间谍或者魔术师,书商或者无业游民,作家或者演员。

 

Fin.

 

 

 

 

注:

1.     烧掉生命之书相当于删掉游戏存档,上帝不记得自己玩过这一局游戏了,所以下一次祂依然会创造出具有不确定性的天使,即亚茨拉斐尔和克劳利,遂进入循环。

2.     艾格尼丝·风子是游戏的bug,每次被删存档都不会失去记忆,这是她能够预言未来的原因。

3.     但该发生的事情一定还会发生,艾格尼丝没有能力干预自己死后的世界进展,只能以写预言的方式让后辈(包括天使与恶魔)少走弯路。

4.     循环被打破是因为艾格尼丝这次变成了风,并在下一次轮回开始之前带走了两位天使。

5.     艾格尼丝·风子采用了中文版原著的译法,因为我喜欢Nutter=疯子=风子的没品笑话。

6.     感谢您看到这里,希望能收到反馈,这对我很重要,提前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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