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芯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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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鲤」肝胆相照(10)

*尚蜀知府和龙门侦探的搭档探案故事

*外传,依然有点长,但是有小情侣

*前篇见合集,希望喜欢!



 

    元月未过,白昼尚短,还不到酉时,天边只剩半轮残阳。青年在寒冬的黄昏中舞剑,飞身踏步,行若流云,剑尖映着血色,仿佛挑落夕辉,长剑一甩,便将赤红晚霞洒满大地。剑势未老,又出一剑,竖劈横削,一气呵成,如此连出九剑,愈来愈快,直到一声破空尖鸣,剑影合为一处,收入鞘中。

    青年舒一口气,苍蓝眼眸中凝着亮光,一身墨色短衣已被沁得透湿,高高束起的黑发也有几绺贴在额角。

    “这九剑,倒是练纯熟了。”

    他回头,看见校场边上一位长者负手而立。抱拳行礼,唤了声师父。

    “你过来。”

    青年持着剑跑过去,在师父面前站定。

    “你初学三山剑法时,我对你讲,三山十八式,一气呵成,如层峦叠嶂,连绵不绝。这十八剑中,一剑快过一剑,一剑难过一剑。半年的时间,你已将前九剑练得纯熟,须知真正苦的还在后头。可惜再过两个月,通过了试艺,你就要出师,按照先师阁的说法,叫毕业。剩下的九剑,师父只怕来不及教你。”

    青年摇摇头,他刚练完剑,身上还很热,说话的时候一团白气从口中呼出来:“徒弟学前九剑就够了。”

    师父笑道:“你倒豁达,一点不甘心都没得?这可是尚蜀最上乘的剑法,全大炎能把十八式一气打下来的没有几个。看你有点天分,才肯破例教你。”

    青年也微笑,“不甘心,当然有。只是梁洵不以剑法立命。”

    “哦,对,”师父冷笑一声,“前日见了你们先生,他跟我说你毕业后要去坐办公室,我还不信:你说好好的库兰塔,怎么到我这就成了白眼狼?”

    梁洵忙躬身行礼:“师父,我——”

    “行啦,”长者伸手去拍梁洵肩膀,叫他站直,“人各有志,师父不懂?你么,我倒不太担心,只是隔壁班有几个孩子,实在叫人忧心得很。有个叫槐天裴的,悟性极高,是难得一见的练武苗子,就是心眼太死,比你还死呢,一心想着登峰造极,可如今的武林,谁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天下第一。还有一个姓鲤的小子,嘿,心思倒是活络,就是太活络了,他以为那些小把戏能骗过我么?真不知道以后会惹多大祸乱……”

    “咳。”梁洵面无表情的脸似是绷不住一般。

    “笑什么?”

    “没什么,师父。”梁洵低垂着眼,淡淡道,“我等下还和人有约,得先告辞了。”

 

 

 

    辞别了师父,离开校场时天色已暗。方才练剑时湿透的衣服冰凉凉地贴在背上,被寒风一吹,连打三个喷嚏。跑回宿舍,关上门,打了盆热水洗脸,再卸下束袖扎腿,换成惯常穿的枣红色粗布长衫。最后对着镜子把方才因练剑弄乱的长发重新梳了,又裹了件茶色短袄,这才匆匆出门。

    再过两个月就是毕业考,考试分学科和术科,学科三门:博物、社论、数理,术科门类多,刀剑拳脚都有,试艺时任选一门即可。梁洵倒不担心自己,无论是学科还是术科,他的成绩都算得上顶尖。鲤的博物、数理很棒,社论和功夫虽学得一般,却也能凭借胡吹海侃和源石技艺勉强及格。只有槐天裴最危险,他的拳法,先师阁里的学生无人能敌,其余科目却是一塌糊涂。师父吓唬他,你可别打留级偷师的主意,你要是文化课挂科,师父老脸丢尽,要把这几年资助你的学费都讨回来。急得槐天裴忙找梁鲤二人抱佛脚,鲤嬉皮笑脸道:叫声好哥哥就教你,槐天裴嗤之以鼻,很有骨气地求告梁洵去了。

    但由于三人整日厮混在一起,最后自然而然地演变成了鲤给槐天裴补博物数理,梁洵给槐天裴和鲤补习社论,槐天裴给梁洵和鲤当术科陪练的混乱情形。鲤不满自己怎么也要受训,被梁洵和槐天裴给骂了一通:你以为自己的社论(功夫)及格很稳么?!

    走到槐天裴的宿舍,里面亮着烛火,却听不见人声,梁洵觉着奇怪,推门进去,只见槐天裴一人坐在桌前,正对着手中几张稿纸抓耳挠腮。

    “还以为你也不来了。”槐天裴见梁洵进来,抬头说道。

    “遇见师父,耽搁了。”梁洵关门,屋里烧了炉子,暖烘烘的,他把短袄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怎么只有你?鲤没有来?”

    “他下午来找过我,说今天天气好,要去山上看落日。”

    “啊。他真去了?”梁洵讶异道。他想起今天早些时候,鲤就嚷嚷着要去爬山,结果被他当作随口一说的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说本想拉你一起,结果没找到人,我又要赶明天交的社论,就自己去了。”

    “我一下午都在校场练剑。”梁洵自言自语般解释道,他看向窗外夜空,晚霞尚未完全褪去,星星已经亮起来了,“说什么天气好,今晚要降温呢。”

    “那估计过会儿就哆哆嗦嗦地溜回来了。”槐天裴笑道。

    梁洵也笑,一边拿起槐天裴放在桌上的稿纸,那是他新写了一半的文章,正看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去爬哪座山?”

    “好像叫别离峰?你们尚蜀山太多了,我也记不住。”

    “野山啊?”梁洵睁大眼睛,“十几年前的天灾,别离峰被劈垮了一半。”

    槐天裴耸耸肩膀,“那就是了。他不知从哪里听闻这个奇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想到真有此事。”

    梁洵没有回答,目光仍落在稿纸上,但槐天裴知道他并没有读进去,催促道:“你先帮我瞧瞧这篇,题太难了,我写了一半就写不下去。”

    梁洵回过神来,于是他们像往日那样研读、探讨,直到月亮高高升起,天边已经黑透。其间梁洵披着外套出去探查两次,见鲤的宿舍中依然黑着灯,应是还没回来。又过了半个时辰,梁洵再一次将短袄裹在身上,说要沿路迎一迎他。

    “要我一起吗?”槐天裴抬头道,刚刚梁洵带他理清了思路,此刻正接着残篇写后半部分。

    “不用,你写吧。”梁洵系好扣子,推开门,“估计是跑到哪里玩野了。”

 

 

 

    夜里果然骤冷。抬头望去,月已升得很高,又白又亮,光也似冻凝住了一般,格外锐利。梁洵沿着街道,向着西南,往别离峰的方向快步地走。走到人影渐稀,路也坑洼不平,隐约看见山脚处的低矮围栏,在一片半人高的芒草中若隐若现。他沿着草地上被人踩出的一条小径,翻过木栏,寻路上山。别离峰遭遇天灾,又封山多年,当年修葺的石阶多被落石和杂草覆盖,在夜色中难以分辨。梁洵四处乱撞,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终于寻到一条土路,被月光映得隐隐发白。行至半山腰处,忽闻一阵幽香,风一吹就散了,风停时,又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向四周看去,前方几株矮木,枝杈上缀着浑圆光点,在清冷的月色中兀自闪着淡金色的光。梁洵攀下一枝凑到眼前,原来是腊梅的花骨朵,尚未至花期。

    越靠近山顶,梁洵就越留心周身动静,可夜晚的山林那样静,连飞鸟都销声匿迹,只有自己脚底沙沙作响。他疑心鲤已经下山,自己恐怕白跑一趟,又不甘心这样回去,毕竟爬野山这种事恐怕这辈子就这一次。于是继续向上,要看看山顶模样。又走了一刻钟,眼前豁然开朗,山顶立着一座古寺,已然破败不堪。尚蜀山多,寺庙也多,梁洵不觉新鲜,却还是穿过庭院,向佛殿走去。

    他记起儿时,被母亲领着去山上的庙里进香,殿前巨大的香炉,飘散出的浓烈青烟将双眼熏得通红,不停地流泪。母亲叫他拜佛祖,拜观音,他听话地跪在蒲团上,拜下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却有一颗颗眼泪滴在地上。他太年幼,不懂自己为什么流泪,起身时看见身旁身后一个个匍匐在地,念诵佛号乞求着的人们,他又一次跪拜下去。

    那是他唯一一次拜佛,来到尚蜀之后,更是连寺庙都未曾进过。梁洵来到殿前,见其中一侧房梁垮塌下来,地上满是落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跨过门槛。紧接着,在那尊巨大的、被香火熏得焦黑的铜铸佛像脚下,他找到了横倒在一片废墟之中的鲤。

 

 

 

    鲤侧着身,伏在殿中的石砖地上,面孔埋在阴影里,身旁满地的碎木落石。梁洵大惊,忙去探他鼻息,还算平稳,只是浑身冰冷,不知在这元月的冬夜中昏了多久。佛前的长明灯早已灭了,殿内漆黑一片,看不见月亮,只有点点星光从缺损的房梁之间透过来。梁洵怕鲤身上有伤,也担心再有垮塌,便将鲤打横抱起,走到殿外台阶盘腿坐下,让他枕着自己双腿。梁洵借着月光查看鲤的伤势,所幸只在额角有一点皮外伤。鲤穿得不多,外衫也薄,梁洵去握他手,仍然冷得吓人,便脱下短袄裹在鲤的身上,又将人往自己怀中拢了一拢。

    他有点后悔没让槐天裴跟来。夜色浓重,山路崎岖凶险,独自下山已然艰难,更何况鲤还不省人事,自己一人更没法将他带下山去。除非挨到天亮,可又怕误了鲤的伤势。再说今夜这样冷,他脱下短袄,才坐了一会儿便被寒意浸透,若真苦等一晚,只怕非得冻死一个。

    思索的时间里,鲤的身体在逐渐回温,梁洵觉得他的胸腔好像颤动了一下,低头看见鲤半张着嘴,颤抖着呼出一口寒气。

    “鲤。”梁洵叫他。

    如此又喘了几次,才终于睁开眼睛。鲤好像还没缓过神来,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把周围都瞧了一遍,才定在梁洵脸上。

    “我这是死了还是活着?”

    梁洵见他没事,松一口气,复又咬牙切齿道,“死了。你罪业深重,要下地狱。”

    鲤噗嗤笑出声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要从梁洵腿上滑下去。梁洵伸手去捞,察觉他四肢软绵,把他扶正后问道:“怎么了,使不上力气?”

    鲤唔了一声,算是回答,末了又阖上双眼:“动不了,让我歇会……”

    梁洵吓得忙拍他脸:“你别睡啊?”

    “哎呀——”鲤不耐烦地瞪他,梁洵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僵持片刻,鲤突然挑眉,盯着梁洵的嘴巴。

    “怎么?”

    “你低点,”鲤想抬手却抬不高,只好招呼梁洵过来。梁洵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俯下身子,凑到鲤的面前。他似乎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月光落在他眼角处的鳞片上,闪出洁白锋利的亮光,刺得眼底微痛。

    鲤见他俯下来,伸出手指,点在梁洵嘴角,抬起再看,又点上,还扣了两下。

    “做什么——”梁洵猛地直起身子,鲤抬起的手啪嗒一声落回身上。

    “奇怪,”鲤眨眨眼睛,“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颗痣?”

    “一直都有啊!”梁洵用手背遮住嘴角,“谁没事盯着别人的脸看,没注意很正常。”

    “你挡什么。”鲤笑得眉眼弯弯,“跟你说,我会看相呢。”

    “算了吧,”梁洵难得翻了个白眼,手仍然挡着嘴角,“连事业线和爱情线都分不清楚。”

    “那是意外,”鲤转转脑袋,在梁洵腿上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一边端详一边自顾自的指点道:“你看你,眉间不平,命宫不顺。”

    “够了没?”

    “唇边有痣,命薄福浅——”

    梁洵被看得恼了,放下挡在唇边的手,遮住鲤的眼睛。

    “错了错了,大富大贵,大富大贵行不行?”鲤咯咯笑道,“你把手拿开,什么都看不见了。”

    梁洵并没有动,他感到鲤的眼睛在手掌下方胡乱眨着,薄薄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他想起儿时被他拢住的一只蝴蝶,不安地扑扇翅膀,轻且急乱,在指缝之间闪过奇异的荧光。他小心拢着,又舍不得松开,好像那样细小的失去令人难以承受。他贪恋某种急切的诉说,再一秒钟可以吗,请讲给我听,你过去未来的,与我截然不同的全部……蝴蝶挣扎,心也跟着乱撞,那时的慌乱令他突兀地感到不安。他将手指轻轻分开,却从指缝之间看见鲤的目光,不慌不忙,依然落在自己脸上。

    梁洵合拢了五指,眼角那枚闪着月光的鳞片,微凉地贴着自己掌根。他轻轻俯下身子,轻轻而迅速地吻,又轻轻地,若无其事般地坐好,将手从鲤的眼睛上放下来。随后他的目光在鲤漫长的、不可思议的注视中逃脱,从容地奔逃至头顶那轮算不上圆的月亮上。

    “你——”

    “你要当心,”梁洵抬着头,仿佛在对月亮说话,“师父说他发现你的把戏了。”

    “啊?先不要说这个……”

    “如果早知道你要爬别离峰,我肯定拦着你了。听说天灾之后,别离峰山石不稳。”

    “听人说话。”

    “你最后看到落日了么?”

    “梁洵!”鲤揪住梁洵的衣领,将他拽到眼前。

    梁洵终于低头看他,表情却有些惊讶:“你的手臂能动了?”

    “啊。”鲤恍然,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然后松开梁洵,在空气中张握两下,“好像恢复了一些。”

    梁洵正要再说,却停住了,鲤的耳鳍也动了动,他们一同望向来时上山的路。好像有谁大步流星,三步并两步地往山顶跑来。直到看见那双圆圆的,如火一般的菲林耳朵出现在道路尽头,鲤突然笑了,梁洵抬高手臂向来人招手。

 

 

 

    那天晚上,梁洵和槐天裴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受伤的鲤搀下山去。槐天裴去找校医拿药,扯谎说比武的时候碰伤了额头。可除了额角的伤口,鲤的身体依然冰凉,浑身抖个不停,裹在被子里也无济于事,像一块捂不热的寒铁,由内而外散发着冷意。梁洵抱来自己的一床被子,又灌了两个热水袋塞进鲤的怀里,就这样守了一夜。他挤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在天刚亮的时候被鲤的喘息惊醒。梁洵伸手去探他额头,发了高烧,便翻身下床,打了冷水浸湿毛巾,替他降温。冰凉的毛巾触碰皮肤,鲤被激得一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梁洵一眼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昏睡了几天几夜,梁洵除了去药铺抓些治伤风的药,也再无计可施。白天时候,鲤偶尔清醒,梁洵就趁这宝贵时间跑去粥铺,揣着热腾腾的粥跑回宿舍,再煮药给他。鲤捧着粥,一边吸溜鼻子一边问这问那:最近有没有考试?先生师父都没怀疑吧?外面有什么新闻么?梁洵笑他,平常怎么没见你关心这些。

    鲤病倒的第三天晚上,有人送来急讯,但当时鲤还昏沉着,梁洵就将信封放在床头柜上,想着明早再让他看。鲤的病症一到傍晚就要加重,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烧得神志不清直到半夜。梁洵照例用冰毛巾敷他额头,夜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起来查看,替换他额头上已被烤得温热的毛巾。而那天凌晨的时候,梁洵醒来,下意识去摸鲤的前额,竟然有些微凉,心说谢天谢地,终于是退了烧。这几天积累的疲惫也终于溃不成军,梁洵支撑不住,倒鲤的身边睡死过去。

    梁洵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而鲤不在身边,床头柜上的信封也消失了。梁洵出门去找,路上遇见槐天裴,槐天裴便和他一起找。他们找遍了先师阁,找遍了先师阁外,他们常去的每一条街巷,哪里都没有。奔走到傍晚,跑得累了急得疯了,实在不敢再拖,不得不禀报先生。先生却叹了口气,说不必找了,他应当不会再回来。

 

 

 

    读书,算题,练武,写社论。日子过得很快,只剩下一个半月了。槐天裴的文章越写越有模样,博物和数理的补习先生却不知所踪。梁洵临危受命,肩挑重任:博物么,背就好了,数理却怎样都教不会。梁洵讲一句,槐天裴问一句,梁洵急得抓狂,怎么自己会做的题目,却死活说不明白?又不能说人家笨,明明鲤在的时候一点就通呀。两人屡战屡败,灰头土脸,又偏偏都是死心眼,最不懂得知难而退。最后一个半月,每晚熬得死去活来,硬是让槐天裴用最土最笨的方法蹭过了数理的及格线。

    最危险的数理过了,照理该是万事无忧,梁洵的心却好像仍然悬着,总在记挂什么。术科试艺那天,梁洵在剑术考场,与考官过了二十招,轻松通过。他下了台,却没有走,朝着剩余队伍不停张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鲤不会来参加试艺,也不必担心他偷使源石技艺被人揭穿了。

    毕业礼前一天晚上,他和槐天裴吃了顿只有两个人的散伙饭。槐天裴开了酒,梁洵盛情难却,也倒了一杯底意思一下。他们聊了之后打算,梁洵的去处已经定下,要去尚蜀附近县城任职,从基层做起。槐天裴则恣意得多,他说他要去很多地方,不过想先回老家的武馆看看。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又都很熟了,席间对谈大量留白,而这些沉默在往常都会由另一个吵闹的声音填补。他们都知道这顿饭吃得并不完整,但谁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槐天裴的东西少,收拾得快,毕业礼当天就要离开。梁洵不急,打算拖几天再走。其实他的行李也不多,只是一来有些手续要在尚蜀办好,二来距离报道还有些时日,他也想多在尚蜀转转。他送槐天裴从北门出城,走陆路,出了移动城市再搭长途车。北门告别之后,梁洵原路返回,徒步走了好几个时辰,到先师阁时天已黑了。他走到宿舍门前,见屋内漆黑,门却没有关严,登时警铃大作。他在脑中再三确认,自己离开时的确锁好了门,可又觉得先师阁遭贼的可能性不大(他本人也实在没什么家底可偷),于是试探着将门推开,轻轻地走了进去。

    很难解释,明明那晚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梁洵却确信有人正坐在自己桌前,而他也自然而然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鲤。”

    屋里人笑了,“怎么知道是我?”

    梁洵走到桌前,划亮火柴点灯,“并不知道,只是希望是你。”

    房间倏然明亮,鲤的模样也被照得真切,他看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头发有些长了,一部分刘海被别到耳后,曾经的短发也留得勉强可以扎起来。

    他是不是瘦了,梁洵心想。

    “我没赶上毕业礼,”鲤说道,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帽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脑后,“半天没找到船,到的时候天都黑了。不过也好,不会被人发现。”

    “先生不让我们继续找你,说万一找到了,反而是害你。”

    “嗯。”鲤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所以别说我来过。”

    “到底出了什么事?”梁洵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于是点起炉子,提壶煮水。

    “家里的事。”轻描淡写。

    “好吧。”他想起那晚接到的急讯,自知不该多问,又说,“既然危险,那为什么来?”

    “我得来见你一面,”鲤看着梁洵,笑得有些坏,“那天走得急,后来一想觉得太没良心,怕你恨毒了我。”

    “别说怪话,”梁洵皱眉道,“知道你没事,就行了。”顿了顿,又问:“身体好些了?那几天你烧得吓人。”

    “托你照顾,早好了。”

    “哦。”

    梁洵坐在床边,沉默着等水煮开,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只安静的铁壶上,好像它的沸腾与鸣叫是件十分意义重大的事。

    “不用茶,喝水就可以。”壶口发出滋滋声响的时候,鲤突然开口。

    “好。”梁洵去取了两只杯子。

    他觉得自己在受折磨。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梁洵不是没想过他们会在不久之后重逢。他想,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他会有很多话要说:这么长时间,你都去了哪?有什么让你非走不可的,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刚退烧就四处乱跑,我很记挂;还有数理真的太难了,我讲不明白……而如果鲤要对他说话,和他讲前因后果,讲来龙去脉,讲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和见闻,他也一定愿意全神贯注地听,并且守口如瓶。可这些话他都没有说,鲤也一样。梁洵觉得自己在受折磨——他们曾经是多么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啊?

    他们喝了热水,一人一杯。然后梁洵将床铺好,问他今晚要不要睡在这里。

    “可以。”鲤说。

    梁洵倒了热水在盆里,又掺了些冷水,调成温的,把毛巾打湿,递给鲤擦脸——与当时敷在他额头上的毛巾是同一条。洗漱好之后,他们脱下外衣,吹熄了灯,并排躺在床上。有些挤,这让梁洵想起在鲤的宿舍照顾他的那几天,此刻躺在鲤身边,他总是产生去摸他额头的冲动。而与此同时,在心中生出的无数冲动之中,这已经是相当容易克制的一种。

    梁洵相信,如果鲤没有提前离开,如果他没有经历这场短暂而突如其来的失去,他们之间的分别会十分体面,十分从容。他们会在毕业礼的前夜一起喝酒,在酒桌上对着理想与未来大放厥词,或许会因离别而掉几滴眼泪,但不要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会大大方方地铭记彼此,我们会在未来有波澜壮阔的重逢。我们在毕业礼上彼此祝贺,嘲笑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狼狈日子,然后我送你去渡口,你提着行李坐在船上,与站在码头的我挥手告别。我会鼓起勇气对你喊:鲤,一路顺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梁洵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鲤,他感觉鲤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他感觉鲤真的瘦了不少。他说:你能别走吗。

    鲤没有回答。而梁洵几乎料到了这样的沉默,他低下头,将眼睛埋在鲤一侧的颈窝里。

 

 

 

    梁洵不记得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道醒来时候,天蒙蒙亮,鲤已经走了,一切都仿佛在刻意重现那天。唯一一点不同,梁洵伸手去摸身旁床铺,被子底下还残留一点余温,于是套上衣服,来不及扎辫子,就披着头发跑了出去。

    他来到街上,太阳快升起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渡口的师傅最早卯时开船,还来得及吗?他向着渡口的方向跑,经过街边车站,那里停着一辆新开通的有轨电车,售票员正在喊:还有没有人上车了——他在司机关门的前一秒跳上空无一人的车厢,气喘吁吁地问:这辆车,到渡口去吗?哪个渡口?他想了一下:争山渡!车票十钱。他一愣,伸手去摸,出门那样匆忙,身上哪里带钱?售票员见他急得面红耳赤,又或许因为早班车本就冷清,叹了口气,拍了拍司机的座椅靠背。车开起来,梁洵站在窗边,看街旁店铺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风将他微鬈的长发吹得盈满。这是他第一次坐电车,可他却觉得太慢了,太慢了,真不如自己跑得快呢!他想起半年前,尚蜀刚开通有轨电车的时候,报纸花了整整两个版面介绍,大肆宣传它多么快,多么稳——移动城市以来最伟大的发明!鲤挥舞着报纸进门,兴奋地给他看,说以后游尚蜀可方便了!梁洵想了想道,我们天天在学校里,哪里用得着电车?鲤完全没听,仍然自顾自地讲,这车还通渡口,我们先坐车,再坐船!

    大同路,长安路,永宁路——还没到么?太阳要升起来了!看见江水了,过了石桥,应该快了。他记得前年过年之前,他送鲤去渡口,过了石桥就快到了的。售票员报站,他冲到门边,门一开就跳下了车。江边停泊着许多小船,都是空的,渡口还要往前,隐约看见那里有船夫正在撑离岸边。梁洵抄近路,贴着堤岸跑,江边的柳枝纷乱,刚刚抽出新芽,打在脸上,划出几道口子。他拨开它们,横冲直撞,终于来到码头。岸上没有鲤的身影,江上几只小船已经离岸,白色的雾气缭绕在江面,他看不清船上的人,却看见天边明亮,远处的群山镶了金边,是太阳升起来了。初生的阳光落在水面上,粼粼闪闪,刺穿晨雾,照亮江上一切。在白日与江水几乎重叠的一指江面,有一只小船的剪影逐渐远去,他看见船上立着一个穿黑色斗篷的青年,面朝岸边摘下兜帽,冲他挥舞手臂,眼角的鳞片反着金光——仿佛他们正在经历一场极其体面而从容的告别,没有一丝仓皇、狼狈与遗憾。

 

 


Tbc.

*虽然又是外传,但对后续剧情仍然重要。或许可以开始完结倒计时了

*这个人怎么敢在梁鲤搞青春伤痛文学啊拉出去毙了

*但我写得很爽,感谢你看到这里,希望可以得到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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